我家的四方凳
作者:李波
母亲坐在床上,把双腿伸进被窝里,然后将一个四方凳支在腿上。凳上煤油灯跳跃的灯光四射,霎时将凳子及四周照亮。就着灯光,母亲开始忙碌一天后再一次挑灯夜战:为家人缝补衣裳。
这是一个渐行渐远的镜头。
上世纪60年代,原阆中县城太平寺街叶家大院快到尽头的一间平房,就是母亲的家。母亲名叫刘兴华。提及她,街坊邻里无人不晓。“刘兴华这辈子太辛苦了,一个人工作养活5个娃娃,也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!”每每听到这些话,母亲只是苦恼地一笑了之。
那时我还小。记事起,母亲每天夜晚在四方凳前做活,成为我儿时最深的记忆。四方凳的架子是木质的,凳面用竹板镶成。母亲说,这个凳子是她结婚时娘家的陪嫁。虽然是个凳子,但家人极少坐过,它的功能主要用作母亲做针线活的案桌。
母亲当年在阆中一家丝厂工作,原本是收入较高的缫丝工,因为要照顾5个娃娃,无法上三班,后来申请当了选茧工。虽然月收入少了许多,但照顾了家里,母亲乐在其中,后来,一家人过紧日子成为自然。
我父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。因为是高中生,上世纪50年代初,被安排到原阆中某局工作,并当上会计。父亲个性强,与单位领导工作上意见多有相左。久而久之,与领导自然产生了隔阂。有一次临下班时,单位收入70元。父亲急着下班,没有将其入账。第二天,此事被反映到领导那里,领导说父亲贪污。父亲因此被开除公职。
那一年,我不到3岁。父亲的事,是我后来才知道的。
父亲出事后,全家人的生活就落在母亲一人肩上。为了省吃俭用,母亲不得不重拾当姑娘家时学会的一手针线活。每当夜深人静之时,家里的那个四方凳,便成为母亲的最好陪伴。
母亲的日夜操劳,并没让家里的窘境改善多少。随着年龄增长,我才知道,为了生活,我弟弟不满周岁时,就被送与他人收养,直至7岁时被收养者还回。因为此事,弟弟心里留下了永久的阴影。
当年,母亲月工资仅35元,家庭成员人均仅几元钱。经济困难,成为家里最大的问题。我读小学起,为了免交学费,跑居段写证明成为常事。哥哥是家里的长子,他没法穿的衣服,让脚下的弟妹接着穿。我加入少先队时穿的一件发黄的衬衣,就是哥哥和两个姐姐传下来的。
为了紧缩开支,母亲不得不自己动手为娃娃们制作衣裤。有时,还揽来外活,以贴补家用。一年四季、春夏秋冬,5个娃娃的衣裤及鞋子,都是母亲在四方凳上完成的。有一年冬天特别冷,每天清晨时分,院子空地上种的甜菜叶上,总是布满一层冰。有天深夜,我起床小便时发现,屋里仍亮着光。原来,母亲仍在做针线活,为我赶制棉鞋。见我冷得久久不能入睡,母亲只好放下手中活,将四方凳拿开,拥我入眠。
母亲的手工活精湛,制作的衣裤穿在身上妥妥帖帖的。以致邻里们直夸:可与缝纫店的活媲美!记得我18岁当知青插队那年,就是穿着母亲制作的衣裤及布鞋到蚕种场报到的。
小小四方凳成为母亲自强不息、克服一切困难的证物;也成为她勤劳一生若干个片段的写照。四方凳上制出的一件件衣裤及鞋子,陪着母亲的5个娃娃渐渐长大成人:哥哥和二姐当知青返城后相继招工到攀枝花和阆中工作,大姐进阆中玻璃厂当工人,我后来从阆中蚕种场调到南充工作,最终成为一名新闻工作者。我的弟弟则顶母亲的班,进入阆中丝绸厂当了名织绸工。
上世纪90年代初,母亲到攀枝花生活。家里的那个四方凳连同一些旧家具卖与他人。
一晃近60年过去,那个四方凳或许早已作古,而留在我心中的,依旧是母亲辛劳而坚强的身影。